永恒的过去

与《泽根》一样,《黑雨》也是今村在有机会实现之前就已构思了一段时间的一个作品。该作品改编自板布施真二的同名小说(1966年,最初于1965年在《新潮》杂志上连载),是今村在《楢山节歌》大获成功后向东映提出的创作想法之一。值得称赞的是,尽管《泽根》的回报微薄,东映仍然履行了与今村制作公司达成的协议。

板布施的小说取材于几位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的日记,并着重描写了几年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事件,当时原作者的社交圈成员开始患上辐射病。有些人背负着辐射的污名,如同诅咒般断送了他们重获新生的机会。今村的这部电影聚焦于安子(由前流行歌手田中芳子饰演)的困境。1945年8月,二十岁的安子从远处目睹了轰炸,但她乘船横渡濑户内海,去寻找抚养她长大、住在被围困城市郊区的叔叔婶婶时,却被放射性尘埃的“黑雨”笼罩。

五年后,安子的叔叔婶婶正竭尽全力为他们的侄女寻找新郎,但最大的问题并非她即将到达人们常说的“圣诞蛋糕年龄”。 25号之后就没戏了。每次,准候选人都会放弃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带来的婚姻大奖:一个地主家族的唯一继承人。然而,即使当地医生证明核爆后身体状况良好,也无法消除潜在追求者的恐惧(剧中人物一直称之为“pika”,意为“闪光”,而不是如今更常用的术语“genbaku”,即“原子弹”),这比安子的家族命运更为沉重。

不少评论家指出,《黑雨》似乎展现了今村回归电影人本源的姿态,并指出其风格和主题与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颇有相似之处。今村早年在松竹大船工作室工作时曾担任小津安二郎的助理导演。年轻女性迅速成年后迫切需要结婚,战争阴影挥之不去,时代变迁对传统家庭纽带的压力,这些都是小津安二郎作品的结构性元素,《黑雨》亦是如此。

在新浪潮杰出人物中,今村并非唯一一位曾担任小津安二郎助手的导演。事实上,鉴于新浪潮电影的根源在于松竹,这一点颇为突出。 大岛渚、筱田正浩和吉田喜重等人,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有意识地与构成他们早期训练的小津安二郎风格和方法决裂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电影人身份。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在职业生涯后期都对昔日导师的心态发生了转变,承认小津安二郎对电影艺术的精湛造诣,以及他对人物不带任何评判的刻画所展现出的永恒感

《黑雨》乍一看并非今村的作品,不仅仅是因为它与小津安二郎的相似之处。它似乎一部专注于过去的电影,或许略显陈旧和保守,就像其他日本大师的晚期电影一样,其中不少大师都以原爆的创伤为核心。如此粗略的审视或许会将《黑雨》视为一位失去短期记忆的老人的作品,对他来说,只有过去依然真实存在。但事实并非如此,《黑雨》也展现了它是一部真正的今村电影。

井伏作品的早期小荧幕改编作品《黑雨:侄女的婚姻》于1983年由日本电视台播出,该片聚焦于核辐射阴影下婚姻安排的种种苦难。今村电影的真正天才和独特之处在于,它超越了挥之不去的创伤,甚至超越了此前大胆的立场——不推卸责任,而是审视日本人在对待同龄人时应承担的责任。他更进一步,审视了婚姻制度本身及其在当今的意义。今村再次探究过去,以提供对当下的视角。过去——以及现在——是一个长期存在的社会制度,例如婚姻,正在逐渐受到侵蚀的时代,因为女性越来越多地在面对社会耻辱的情况下做出自己的选择。 今村不仅探讨了损失,还巧妙地指出了日本的收获。靖子的选择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而这也是后来几十年来更多女性逐渐做出的选择。今村与沟口健二或成濑等过去的日本电影人不同,他没有因为她的选择而惩罚她,也没有把她打入社会底层。接受黑雨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但这让她彻底失去了追寻人生轨迹的希望,但也让她获得了解放。

就这一点而言,颇具启发意义的是,安子那矮小而心不在焉的祖母——她的存在大多被视为理所当然,但她却总能洞察事物的本质——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别结婚,结婚了会死的。” 安子站在一旁,看似被动而矜持,而其他人则为她操心,她实际上正在仔细观察,并从周围的人身上汲取教训——尤其是她那位虔诚却头脑简单的姑姑。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被爆者的命运,不再为了面子而循规蹈矩。最终找到一位愿意娶她的追求者后,安子本人将通过强调辐射病必然发生这一事实,抢占这最后的结婚机会。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影片悲剧的终场也展现了她被真挚无条件的爱所包围。

影片(兼《Zegen》)的助理导演三池崇史曾在接受Tony Rayns采访时透露,今村曾拍摄过《黑雨》的彩色尾声,其设定在主线剧情几年后,但导演在最后一刻决定将其从最终成片中删除。今村最终选择的开放式结局缺乏终结性,这与影片的利害关系和主题完全契合。

(说到三池崇史,他在《黑雨》中出演过一个简短的角色,故事发生在广岛,靖子和她的姑姑、姑父在经历了满目疮痍的广岛之行后,最终抵达姑姑的工厂。回忆起这一刻,三池崇史曾以他特有的自嘲语气说道:“当时留在日本的,通常都是身体不好的,没有被派上战场的人。今村选择我,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是他团队里看起来最病态的。”)

今村的这部电影与雷德利·斯科特执导、迈克尔·道格拉斯和高仓健主演的日本惊悚片《黑雨》同年上映,这部电影在国际票房排行榜上一直处于劣势。和前作一样,该片在戛纳电影节的全球首映中获得了两个小奖项:普世奖和技术大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在世界范围内对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斯科特的电影以及今村自己获奖作品的阴影下,但事实证明,这是一部令人难忘的作品。就像它所围绕的持久存在一样, 《黑雨》是一部在观众心中萦绕多年的电影,从对广岛核爆后地狱般废墟的直接后果的大胆而生动的描述,到康子在晚间沐浴的日常仪式中最终病倒的更微妙的悲惨时刻。《黑雨》经久不衰。

备注:以上内容摘译自2020年Arrow发行的蓝光小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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