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拍摄手记的文件( jiàn)夹,最后一个文档的日期( qī)是2019年9月27日,那天叶蕾蕾老( lǎo)师正带着孩子们往新校( xiào)区的墙壁上画画,九月底( dǐ)的阳光透彻明媚,新学生( shēng)和新学年都像壁画上的( de)植物一样,散发着蓬勃的( de)生命力。自从在蒲公英的( de)拍摄结束之后,我曾许多( duō)次想象过,如果有一天它( tā)能够走进电影院与观众( zhòng)见面,那么我是不是会有( yǒu)机会写下一篇文字,讲述( shù)我在那里拍摄的故事。而( ér)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却( què)都不知道这个故事该从( cóng)何讲起。
直到现在我都清( qīng)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进蒲( pú)公英时看到的景象。那是( shì)2017年的11月初,一个晴朗的北( běi)京秋日午后,车开进校园( yuán)里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上( shàng)课,操场上空荡荡的。就在( zài)下车的那一刻,我抬头看( kàn)到熟透的柿子挂在枝头( tóu),背景是纯净的天空,鲜亮( liàng)的橙色和蓝色形成的对( duì)比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 jì)忆里。
我问梁导今天的拍( pāi)摄内容是什么,梁导说随( suí)意拍就好,你先感受一下( xià)。我记得那天拍的是七年( nián)级的孩子做地图,他们会( huì)在一幅自己绘制的中国( guó)地图的四周贴上各自的( de)照片,然后用线把照片和( hé)他们的家乡连起来。课间( jiān)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冲到( dào)操场上疯跑玩闹,和从小( xiǎo)在城市中心长大上学的( de)孩子相比,他们的体格显( xiǎn)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也没( méi)有那么成熟,但却让我感( gǎn)到更多的自信和活力。在( zài)之后越来越久的拍摄过( guò)程中我会逐渐意识到,这( zhè)是蒲公英给他们的最重( zhòng)要的东西。
在拍摄之前听( tīng)到这样的选题时,难免会( huì)对故事的走向抱有想象( xiàng):一群生活在北京边缘的( de)孩子,一个几乎从零基础( chǔ)开始的合唱团,短短两年( nián)的训练时间,最终也许会( huì)在舞台上绽放耀眼的光( guāng)芒。不过,纪录片在开始拍( pāi)摄之后的常态就是,现实( shí)会一次次击碎想象。没有( yǒu)惊艳的歌声,没有合唱比( bǐ)赛的拿奖,没有逆袭成功( gōng)的故事,有的只是重复的( de)日常和不断的离别。
合唱( chàng)团的训练一周两次,这是( shì)我们固定不变的拍摄。将( jiāng)近两年的时间,拍了不下( xià)一百次训练,每一首孩子( zi)们练过的歌我都会唱。这( zhè)个过程从没让我觉得厌( yàn)烦,因为每一次的训练总( zǒng)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发( fā)生。我喜欢观察他们脸上( shàng)细微的表情,听他们无论( lùn)吵闹还是悄声和朋友讲( jiǎng)自己的心情。我的年纪比( bǐ)他们大很多,也许因为头( tóu)发少胡子多,他们喜欢叫( jiào)我“大叔”,而管别的拍摄伙( huǒ)伴都叫“哥哥姐姐”。
和拍摄( shè)对象之间的距离是纪录( lù)片的永恒挑战,它有客观( guān)的条件限制,但更多的是( shì)一种选择。我无法回避自( zì)己在年龄和身份上与孩( hái)子们的差异,但在拍摄的( de)过程中我会慢慢尝试以( yǐ)他们的视角去理解这个( gè)世界。长时间的跟拍让最( zuì)初的拍与被拍的关系逐( zhú)渐发展成一种陪伴关系( xì),摄像机并不永远在场,和( hé)他们一起玩儿,一起吃好( hǎo)吃的,听他们讲和朋友的( de)相处,和父母的摩擦,我就( jiù)这样看着他们一点点长( zhǎng)大。
也许在某些方面他们( men)比同龄的大城市孩子显( xiǎn)得幼稚,但在某些方面他( tā)们又有着远超这个年纪( jì)的成熟。从小随着父母离( lí)开家乡,或者自出生起就( jiù)在城市的边缘长大,家里( lǐ)多数都有兄弟姐妹,有的( de)甚至是三、四个弟弟妹妹( mèi),流动的环境和流动的教( jiào)育,离别对于他们来说是( shì)家常便饭。面对这座城市( shì)的升学制度,从第二年开( kāi)始班级里的同学就在逐( zhú)渐减少,告别是一个持续( xù)的过程,直到毕业时注定( dìng)的各奔东西。
对于拍摄而( ér)言这也曾经造成了一些( xiē)困扰。最初的合唱团团长( zhǎng)在跟拍了不到一个学期( qī)后转学回了老家,她在新( xīn)学校的第一堂英语课上( shàng)学习的是used to和present;男生声部的( de)支柱第一次转学没有成( chéng)功,我们庆幸着继续跟拍( pāi)了一个学期之后他还是( shì)转走了,那里连午饭都是( shì)在课桌前一边背书一边( biān)吃的;下一届的团长在学( xué)习的压力下退出了合唱( chàng)团,她也在学校练长笛,某( mǒu)次周末返校的下午她背( bèi)着家长又去参加训练,推( tuī)开门的那一刻所有人欢( huān)呼着把她拉进去,但那也( yě)是最后一次……于是离别成( chéng)为了我们最终的故事主( zhǔ)线。
在这样的拍摄过程中( zhōng),离别也成了我要一直面( miàn)对的事情。不仅仅是在和( hé)转学的孩子们告别的时( shí)候,还有由于各种原因离( lí)开的老师,最终是连老校( xiào)区也不得不拆除的时候( hòu)。有人问我,在蒲公英拍了( le)这么久,结束拍摄的那一( yī)天你会不会很难过。我没( méi)法用语言回答这个问题( tí),因为我实在不擅长描述( shù)自己的感情。作为摄影师( shī),长久的注视是我唯一能( néng)给出的答案。
写到这里回( huí)过头看看,我似乎并没有( yǒu)讲出什么像样的故事,与( yǔ)电影不到两个小时的时( shí)长相比,我所拍下的还有( yǒu)太多太多。我也曾思考是( shì)否应该讲述那些没被呈( chéng)现的故事,但后来想想还( hái)是算了。纪录片就是如此( cǐ),故事永远不会讲完,那些( xiē)未被讲述的都已成为我( wǒ)记忆的一部分,与他们共( gòng)同经历过就已经足够了( le)。我还会关注蒲公英的发( fā)展,还会和孩子们保持联( lián)系,生活还在继续,有些故( gù)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ba)。